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互联网时代的大型行为艺术丨施展札记05

施展 施展世界 2020-09-06
文「施展」

3月11号,是大型行为艺术的一天。

一篇文章在网上屡发屡删,网友为了规避,各种脑洞层出不穷,从早期还在可想象范围内的图片版、倒排版、繁体版,发展到后来完全超出想象的古文版、粤语版、满文版、藏文版、拼音版、英文版、德文版、韩文版、日文版、越南文版、希伯来文版、甲骨文版、金文版、盲文版、摩尔斯电码版、二维码版、16进制编码版、区块链版、火星文版、克林贡语版、emoji表情版、天书版、毛体字版、音频版、配乐版……

整个事情变成了一场自发的超大规模全民行为艺术。

这场行为艺术,最起码就其启动而言,没有人组织,是一种纯涌现的过程,这很互联网;这场行为艺术没有任何明确的诉求,但是人们却可以从中感受到一种说不清、道不明却又很明确的态度,分布式的态度表达汇聚成了一个一致的过程,这也非常互联网;很可能,两天之内,这场艺术就结束了,但是同样很可能,近期不知道哪天、不知什么机缘,又会出现一场大的类似行为艺术事件,再一次表达出态度,这还是很互联网。

从2月初李医生开始,到2月底某出版社策划的图书,再到3月初的感恩说,再到这一次,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互联网已经四次表达态度了。


互联网时代的态度表达,对于现代政治有着一种特殊的效应。这与现代政治的正当性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。

政治统治当中有个很关键的问题,就是人们会问一句“我凭什么听你的”。所谓“正当性”,就是要把这个“凭什么”给说清楚。古典政治和现代政治在正当性的来源上有着巨大的差异。

在古典政治看来,统治的正当性在于统治者“上应天命”。具体什么是“天”,是另一个问题,有可能是上帝(安拉),有可能是一个抽象的理念“天”,有可能是某某大神。无论是啥,这个“天”都是基于宗教的,它超越于任何人和任何组织之上。古典政治正当性的核心问题在于对“天意”的解释,但无论怎么解释,都不能脱离开经,而经是不容修改的。一个政权无法自我证成,其统治到底有没有正当性,是有一个外在的判断标准的。

现代政治有个巨大变化,原则上来说,它是“人民”的自我统治。所谓“自我统治”,就意味着正当性来自于自我赋予,就是说,之所以“我们”应当自我统治,是因为“我们”决定自我统治。

现代政治不依赖于什么外在于“我们”的标准,只依赖于“我们”的自我意志。结果就是,无论什么样的政体形式都能自我证成,只要它能给出一个关于“我们”或说“人民”的建构。所以现代政治的核心问题是对于“我们/人民”的建构,这有多种多样的建构方式,同样一个群体,基于不同的叙事逻辑,能够被建构为各种意涵区别巨大的“我们/人民”。

“我们/人民”决定自我统治,因此“我们/人民”就有正当性,也就是说,现代政治的正当性实际上是基于循环论证的。所以,在一些古典学家看来,现代政治都是僭主政治。所谓僭主政治,就是自我证成/循环论证出其正当性的,它自己给自己设定个标准,而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符合这个标准。所以这些古典学家认为现代政治都是由意识形态建构的,都内在地包含着暴政的可能性,没有哪种政体天然地能够避免。


有个有趣的小故事,就是提出“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”的著名学者哥德尔,从纳粹统治下的奥地利流亡美国。在爱因斯坦陪他去移民局申请美国国籍的时候,移民官听说哥德尔来自纳粹治下的地方,自豪地说,“幸好我们美国有完美的宪法,保障了我们绝不会落入法西斯政权。”哥德尔马上反驳,“恰恰相反,我发现了美国宪法的漏洞,证明了它是会导向法西斯政权的。”幸亏爱因斯坦岔开了话头,才让哥德尔申请国籍的事情没有遇到麻烦。

哥德尔是逻辑学上划时代的人物,我们可以充分信任他对美国宪法所做的逻辑梳理,就是说它确实有导向法西斯政权的潜在可能性。但为什么这没有变成现实呢?不仅美国,为什么大部分现代国家都没有落入这样一种法西斯政权呢?

答案在于,现代国家虽然没有了来自于“经”的外在标准,但是在宪法之外另有制约机制,制约着宪法当中那些潜在危险。最重要的制约机制有两点,一是强大的社会,一是人们的常识感和道德本能。

先说强大的社会。美国之所以不会堕入法西斯政权,不是因为它的宪法有多完美——魏玛德国的宪法被认为是当时世界上最完美的宪法,但正是魏玛德国当中成长起希特勒的政权。美国不会堕入黑暗的原因在于其强大的社会,这是个大社会小政府的国家,即便政府试图利用宪法漏洞走向极权,强大的社会也会让其妄念落空;于是也就不会有人抱有这种妄念了,因为没有成功的机会。

再说人们的常识感和道德本能。现代政治的正当性基于意识形态的建构,意识形态还会尝试通过国民教育去塑造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方式,以便强化自己的正当性。通常来说,这种教育都会有不小的效果。但要注意,这是说“通常”,所谓的“通常”,有个基本前提,就是它不会严重地挑战人们的常识感和道德本能。由于社会上总会有多种多样的观念和立场,以至于人们经常无法达成共识,难以统一行动起来;但是一旦哪个事情极为严重地挑战人们的常识感和道德本能,共识瞬间就会达成,形成统一的态度。

接下来就看是否有低成本的手段能够让人们的态度获得共振,涌现式地迸发。互联网提供了这样一种手段,人们在一瞬间似乎进入到一种集体心流状态,一场无组织、分布式、态度却出奇一致的大型行为艺术就此开启。

 
实际上,现代政治奠基于现代社会,而现代社会就是一种基于市场而演化出来的复杂社会。没有足够有活力的社会,就没有有活力的经济;没有足够有活力的经济,就没有能够支撑现代政治的财政;没有财政,现代政治本身也就玩不下去了。最终,现代政治必须依托于有活力的现代社会,才真的能够存续下去。

所以,我们可以在现代政治中识别出两种“僭主边界”。

一个是硬约束的边界,就是政治与社会的辩证关系,如果政治对于社会的压制越过了某个边界,也就玩不下去了,而只要守在边界之内,社会迟早会发育起来。

还有一个是软约束的边界,就是前面所说的常识感和道德本能。互联网为这种软约束提供了最为强大的表达工具,让它能够在特定时刻以某种集体心流的方式,划出一种事先看不见、却是几乎所有人都能直觉体会到的边界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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